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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碱滩上的“调色板”

发布时间: 2022-01-21 文章来源: 江苏长安网 作者: 王韶山

             盐碱滩上的“调色板” 

                          王韶山         

                           

                               

    

  老家靠海,丽的滩涂距离很近,总想尽情地逛逛 

  这不,双休日早晨,我东台的西溪“海春轩”附近,呼哧碗浓酽的鱼汤面,又来到了海边。 

  站在雾霭茫茫的海堤上家乡滩涂,我的脑海总是浮现起长江、黄河之水裹挟着泥沙,随着奔涌的波涛,扑向这片黄海滩的景象。也不禁联想起宋朝“三宰相”吕夷简、晏殊、范仲淹当初在东台海边做盐官时挥毫写下的《浣溪沙》《淮上遇风》等篇。我更想起顽皮的少年时代退潮的泥沙滩上,采嫩盐蒿,逮蟛蜞蟹,赤脚踩晃泥沙,用稚嫩的小手在泥淖中抠蛤蜊,整个人玩得像泥人似的。  

  徜徉在滩涂上,可谓一步一景,我的心儿也醉了。 

  家乡这片潮间带滩涂湿地,处于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徙带乃世界罕见的淤长型海岸,且是生物多样性的范儿,各类野生动、植物多达千余种。这儿滩涂上,苇蒿摇曳,藻荇肥美,鱼虾蟹贝甚多,是真正“候鸟驿站”,鸟天然牧场”。平时,鸟儿在滩涂会似的,雁类、鹤类、鹭类、鸻鹬类,黑压压地聚集一群,又呼啦啦地飞散开来百草葳蕤的春夏之交、芦花飞舞的深秋时节,更有数以百万计的鸟儿在滩涂上栖息、换羽和繁衍像沙鸥、杓鹬、琵鹭、黑鹳、灰头鵐火烈鸟、黑腹滨鹬、卷羽鹈鹕、震旦鸦雀、疣鼻天鹅等,都是这里的常客。那潮汐冲刷而成的大大小小的沟壑远瞧,就像一棵棵大树烙印在沙洲上。而这些泡在泥水沟壑里的泥螺、蛤蜊、沙蚕、白虾、蟛蜞蟹、滩涂鱼等,或蠕动着,或蹦跳着,或蜷缩着,好不自在。 

  良禽择木而栖。鸟儿是灵性的小精灵是生态的晴雨表。东台的条子泥湿地之所以有那么多的鸟类,呼朋引伴、成群结队而来,说明这儿的生态环境愈来愈好,有着磁场般的吸引力。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小青脚鹬勺嘴鹬为例,每年都有千只左右的小青脚鹬或数十只、上百只勺嘴鹬(外号“小勺子”,全球仅存六百只左右)在条子泥湿地栖息。作为“勺嘴鹬迷”,我曾多次到海边滩涂的草甸泥水间捕捉勺嘴鹬的倩影。勺嘴鹬胖嘟嘟的,长长的喙像汤匙,其羽毛夏日棕红色,冬天呈灰褐色。它最喜欢的美食是滩涂上的浅水生物和底栖生物,如钩虾、蛤蜊、竹蛏、小螺和小蟹等。觅食时,它那“小勺子”嘴巴在泥水里像扫帚般左右摇摆,拱来拱去,圆溜溜的双眸忽闪忽闪的,“小萌娃”模样煞是可爱。  

  顺着道走,我信步来到毗连条子泥的“天然氧吧”黄海森林 

  这片植被繁茂、绿涛翻滚的森林,乃我国沿海最大的平原森林“水杉林”“知青林”东台林场,面积五千公顷,主要生长着水杉、意杨、银杏、榆树青竹也夹杂着女贞、榉树、棕榈、落羽杉等。老人们说,这片森林与滋养它的条子泥湿地像哥儿俩,像老夫妻,相濡以沫,骨头连着筋哩。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我靠在一棵枝丫间有鸟窝的老树旁小憩,几只调皮的黄鹂、灰椋抖动树枝,凉飕飕的水珠飘落在我的脸颊。我爬起来,踩松软的草叶穿行。那紫藤绕树、斜阳,飘浮在草的落叶,或褐黑,或枯黄,或深红我转身来到森林中央一偌大河塘塘边,鸟儿啁啾,蛙儿跳跃,水面上有鹈鹕熊猫鸭在游曳,且有白塘鹅和丹顶鹤等立在塘畔“照镜子”,有的昂头挺胸忽扇着翅膀,有的扭着脖子用嘴拱戳着羽毛。那塘边的蔷薇、艾蒿菖蒲、苜蓿、柽柳、紫穗槐、凌霄花,一丛丛、一簇簇馨香扑鼻。 

  宜人、宜鸟、宜兽,满是鲜活与野性,这是黄海森林的标签。 

  “这里的植物六百多种,鸟兽百多种,负氧离子很棒,pm2.5数值极低已是网红打卡地。在黄海森林的“杉语木屋”森林乌托邦耳畔总是回响起老林工的介绍。 

  “草树云山如锦绣”。我想,安逸舒展在这里的树儿、草儿蹿蹦在这里的荷尔蒙扩张的每一个动物,它们很爽,活得惬意潇洒的。因为,这方天然氧吧,没有人世间的喧嚣与浮躁有的只是绿荫匝地,草木葳蕤生生不息的天籁萦绕野趣盎然。我思忖,所谓敬畏自然、敬畏生命,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大致就是这种情境吧。 

                                

                                  

    

  这些滩涂之美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彩虹之前皆有风雨 

  昔日鸟不生蛋、瘌痢头般的盐碱荒滩,如今植被繁茂、鹿鸣鹤呦,离不开家乡父老的接力拓荒,赓续植被可以说,这片滩涂上蓬勃兀立、浓绿欲滴一草一木都来之不易 

  “晓霜未(晞),忍饥登场,刮泥汲海,佝偻如豕。”这是明末清初的东台籍诗人吴嘉纪叹家乡盐丁苦难的诗。 

  煮海煎盐的东台海边,从前就是一片萧瑟、贫瘠的盐碱地。那千年淤积的黄沙黄泥上,遍布着盐霜、盐蒿和盐民垒砌的土灶。现今,烧盐的灶亭早已消逝,可那头灶、三灶、六灶、曹撇、斗、海陵时堰、东淘等称谓依然还在,范仲淹当年修筑的阻挡海水的数百华里的范公堤(又名“捍海堰”),特别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俨然已在家乡百姓的心窝里生根发芽 

  “癸丑隆冬,甲寅孟春,五百知青,三批插场林场注之活力,创业谱之新章。立战天斗地之志,田埂上青春激情高亢;扬改天换地之威,树丛间知青笑语荡漾……” 

  我在黄海森林穿梭邂逅几位银发飘逸、皱纹如壑的“老知青”他们来自上海、无锡和苏州虽然口音不一,但大都精神矍铄。在子女的簇拥下,他们驻足在一块《林场知青赋》石碑前,吟诵着上面的文字,他们抚摸着当年用汗水浇灌、现已蹿成大小伙子的一排排树,一个个心潮翻滚 

  “叮当,哐当……”马灯、水瓢,锈蚀的锹镐,油漆斑驳的搪瓷钵子。在“水鸟投檐宿,泥蛙入户跳”的老屋,我与瘦削的老林工坐在伞状般的缀满果子的银杏树下聊天,他颤巍巍地踱步至墙旮旯儿,将当年海边栽树用的几个老物件翻了出来嘴里唠叨着,皴裂的手比划着。 

  “风吹盐花满地沙,蚊子都有苍蝇大…… 

  当年参加荒滩植树的“先遣队”队员回忆,当初,荒滩上种植的草木皆是抗耐盐碱的,有盐角(号称“吸盐机”)、盐蒿、田菁、沙蓬、碱蓬皂荚、刺槐、杉树和榆树等。为提高苗木成活率,大家挖沟排碱,刈草垦荒,将堤西的河湖水引至堤东的盐滩。当时面对的困难是,有时春天栽的树苗,夏季遭遇洪涝、台风的“扫荡”大家只得硬着头皮,重新在疮痍的碱滩植树、培土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其实,那时候盐碱荒滩上刨坑栽树,不亚于撑船打铁之累。那板结的碱土硬得像石头,铁锹常碰到贝壳,锹锋磕得像锯齿似的,动辄要用磨刀石打磨。当时,大伙儿伙食也差劲,常是玉米糁儿粥、粯子饭,夹几根萝卜干,且风沙常在碗里打转儿。入夜,一帮人挤在芦苇搭制的漏风的草棚里,鼾声轰鸣。下大雨,外面哗哗的,棚子里嘀嘀嗒嗒的。天晴,大家帮着女知青晾晒被褥,草垫里面藏着一条死了的毒蛇,尸都干了,不知是哪位女知青夜里翻身硬生生把活蛇给压死了。有人搞恶作剧,将蛇尸悬在苇秆上,披着霞归来的女知青看到棚外晃悠的蛇尸,魂都吓没了。 

  逐梦盐碱滩,林木锁芳华。 

  我被老林工的叙说感染着,感叹其绽放的生命。 

  在黄海森林的档案室,在海边村落的老宅,目睹褪色的林场老照片,翻阅纸页发黄的林场花名册,与那些满头白发、脸上写满沧桑的老场长、育苗能手、护林模范和“大学生林官”,面对面、零距离,总是令人肃然起敬。我打心眼里钦佩开天辟地的首任场长朱龙山,以及在林场娶妻生子冯坤乔,一家子扎根滩涂不言悔。还有,那个老林工梅寿芝,堪称巍巍乎的老人,他前前后后,捧出二十多万买树苗,一辈子荒滩义务植树,死后,按照他的遗愿,其骨灰就埋在森林深处的树根下。 

  “替山河妆成锦绣,把国土绘成丹青。”数十载风霜雪雨这里的父老乡亲一直赓续“黄海林工”的薪火我的家乡海边有个古镇我国海军起锚地流传“红帆船”“海防团”等抗战故事),拥有八十余公里海岸线。海滩长,情也深。这里的笆斗、蹲门、渔舍、新曹、八里等渔村,一些人家皆是荒接力植树,爷爷将锹留给父亲,父亲老了,儿子又挥汗滩涂。他们像蚂蚁啃骨头,像崎岖路上铺绿毯,盐碱滩的植被在不断延伸…… 

                           

                              

    

  林海,草滩,鸟浪,兽群。海天一色,潮落。 

  沾近水楼台的光,或执勤或游览,我曾次徜徉在家乡滩涂上,看滩涂日出,在条子泥观鸟。在黄海森林的空中栈道,在漆桶泼绿般的草坪上聆听诗朗诵、读书会、音乐会,欣赏太极、瑜伽表演,看那娉婷女子在鸟蝉声声中像仙鹤似的婆娑起舞,看那旗袍佳丽在树影斑驳里弹古筝、拉二胡拉小提琴我的心儿在陶醉的同时,也感到肩上似乎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心系黄海生态,呵护碧水净土”这是我在海边所墙壁上看到一幅标语 

  作为喝海边咸水长大的警察,我对家乡这片滩涂是充满情愫的。我知道,为了打赢黄海边的生态保卫战,为了在生存与生态之间寻找一种平衡,也为了某种承诺和救赎,家乡迷人的生态湿地煞是不易。家乡政府邀请南京大学专家编制滨海湿地修复规划,与复旦大学联袂成立湿地保护中心,恢复条子泥湿地的生物多样性,拓展防护林搞增殖放流。条子泥湿地潮涨潮落频繁,为让大量候鸟有块躲避涨潮的安稳的歇脚地,家乡专门在候鸟觅食区附近,辟出近800亩区域(原为鱼塘、蟹塘等),倾情打造出一块固定的高潮位候鸟栖息地,命名为“720高地”,且成为保护候鸟的“中国样本”。 

  小舟从此逝,滩涂寄深情。我印象颇深的,是那恢复滩涂元气的退渔还湿”工程家乡政府那是动真格的,投入三千多万,公检法司、环保、水务、林业和自然资源等部门,拧成一股绳,踏破铁鞋、磨破嘴皮,让数百养殖户纷纷“洗手”上岸。为了清澈的爱,守住沿海生态净土,当地政府还眼睁睁放弃了东沙、高泥和条子泥等区域一百万亩滩涂围垦计划,并拒绝了许多颇有诱惑力的“肥肉”项目。还有,那个省里让东台挂牌成立的,管辖盐城、南通沿海地带,以条子泥自然保护区、麋鹿自然保护区、丹顶鹤自然保护区等六大区域为主的黄海湿地环境资源法庭迄今已经审理的数百个非法狩猎、非法砍伐案子,一摞摞卷宗背后,无不说着家乡公安民警为保护生态环境而冲锋陷阵的故事。    

  “滩涂安危,公安系于一半。”在家乡的茫茫滩涂上,你总能看到警徽闪烁,总有一双双犀利而温暖的眼神盯着。 

  我掰指头数过,家乡黄海的海岸线驻扎着十“藏蓝警队”,像我熟悉的新东、新港、、蹲门河闸、梁垛河闸等派出所,以及沿海交警队、海防大队等,都是响当当的“滩涂保护神”。那日,雨后乍晴,我顺道踏访海边一警所,巧,几位警察正出巡归来,我上前细瞅,他们手攥的鸟网、兽夹上血迹斑斑。他们说,活的放生了,的都掩埋了。一背着“红十字”药箱的民警说,今天还救了只受伤丹顶鹤,给它的伤口消毒、包扎后,当场就在苇丛里放生了。 

  “剑戟不离手,铠甲为衣裳。”有一种守护,叫矢志不渝。 

  我熟稔的这位老所长,脸颊黑里透红,一看就是“海的儿子”。他像“滩涂胡杨”盐蒿似的,扎根海边廿余载了。有人喊他是“活滩涂”,那些麋鹿、丹顶鹤等动物的习性,他张嘴就来。他桌上的那些《野生动物名录湿地保护法》等小册子,被他翻烂了。海边生态好,非法猎捕的警情也跟着多了。为了接处警方便,他在滩涂上搞过“帐篷警务室”。他处理警情有股犟劲儿,你就是逮几个野鸡野兔,也甭想找人说情。一个雨夜,他带着一个辅匆忙去抓偷猎者,警车撞到大树,车头都成了“凹”字,幸的是,他们无大碍,逃过一劫。老百姓说,这是积德了,菩萨保佑啊。或许真是如此。我曾翻阅过老所长日记,什么乌龟、蟾蜍、蟒蛇、黄鼬、刺猬、猫头鹰等,都曾在他的帮助下死里逃生。 

  滩涂有灵,亦有情不管是黄海森林还是条子泥湿地,那些跳动、飞舞的生命,都是值得人类呵护的。那天朔风凛冽滩涂上覆盖着雪被,一些盐蒿草就像从白色襁褓里探出头来。我在雪地上嘎吱嘎吱走累了,在条子泥一隅小憩,有人报警,一头野生麋鹿瘫倒在泥沙滩上。我出警警察踩着风火轮似的很快就去了。见有人来,麋鹿在雪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很快像醉汉一样倒下了。我们摁住颤栗、扭蹦的麋鹿,迅速解开缠绕在鹿腿上的线让它得以返回丛林。麋鹿也是有情物。眼看就要钻进灌木丛的瞬间,它也许感到这么离开有些赧然,陡然停下脚步,高昂着两只树杈般的鹿角,远远地朝挥手的我们凝望着。这种互视的凝眸虽然只有短暂的几秒,却是暖暖的,含情脉脉的,让人刻骨铭心。 

  盐蒿火红,芦花若雪,森林似海。 

  家乡这片万类霜天竞自由海韵湿地,好消息也像凤凰衔枝似的飞来。近年来,条子泥湿地黄海候鸟栖息地核心区正式列为世界自然遗产、国家生态示范区,黄海森林入列国家康养基地“长三角”康养小镇等也正在毗邻之地落户深秋,赶在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前夕,中央电视台在秋色斑斓的条子泥湿地,举办了连续数日的现场直播《寻觅勺嘴鹬》。那天,我乘东台海监的大船在黄海水域巡弋大家纷纷站在船舷上,或手搭凉棚,或举着望远镜,遥看那黄海森林边上,那条子泥沸腾的鸟浪、奔腾的鹿群,一个个兴奋不已。“这儿的百姓真有福啊,地球的‘肺’‘肾’,这些金疙瘩都揽在怀里了。” 

  是啊,此心安处是吾乡。家乡这片黄海臂弯里的生态长廊,凭海临风,至真、至野、至美,乃是一个令人发呆、让人微醺的地方。  

  (此文原载大型文学期刊《啄木鸟》2021年第12期,被评选为“忠诚铸警魂,共筑新时代”——2021年度“我最喜爱的精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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